回顾20世纪中国学术史可发现,王亚南的学术轨迹构成了一条相对独特的思想路径:他既是《资本论》第一个中文全译本的共同译者,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系统引入中国;又是“中国经济学”的倡导者,致力于构建基于中国现实的经济理论体系。这段从理论引进到自主创新的学术历程,不仅记录了一个学者的思想蜕变,更折射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寻求学术自主性的艰辛探索。
一、“舶来品”的科学与疏离的现实
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经济学界,正深陷一种深重的认知困境,即面对纷至沓来的西方政治经济学理论,却丧失了知识上的主体性与创造力,无法将其转化为解决中国自身问题的有效工具。执教于粤北坪石中山大学经济系的王亚南教授在1941年发表的《政治经济学在中国》中尖锐地指出:中国经济学界一味“消纳”英美学派、德奥学派乃至苏联学派的政治经济学说,却无力“加工制作一个适于国人消费且满足国家需求的国产货色”。要而言之,源自西方的政治经济学作为一种“完成的舶来品”,在中国出现了水土不服。
这种外来理论与中国现实的疏离,具有双重根源。一方面,西方政治经济学作为资本主义经济的理论表现,其理论体系建立在西欧特定的社会经济条件之上;另一方面,中国半殖民半封建的社会形态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存在本质差异。在王亚南看来,政治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“最能反映现实,而又最须以现实为依据的科学”,诞生于欧洲先进资本主义环境中的政治经济学理论,对于当时仍是“经济落后的半封建国家”的中国而言,难免是疏离的、异质的。
为了揭示这种结构性矛盾所造成的认知困境,王亚南巧妙地化用了马克思对19世纪德国政治经济学的批判:正如身处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德国经济学教授,因其“小资产阶级世界”的局限,并不可避免地曲解那些异域理论一样,中国的经济学者也陷入相似的窘境。他们试图借助成熟资本主义语境下形成的理论,去剖析一个尚未真正步入资本主义阶段的社会。其结果只能是,他们在政治经济学领域长期停滞于“述而不作”的状态,如鹦鹉学舌般重复外来教条;甚至陷入某种自我殖民的学术困境,即不是从中国现实出发构建理论,而是以西方理论为尺度裁剪本土经验,抑或当西方政治经济学理论无法解释中国经济问题时,中国学者不是反思理论的适用性问题,而是倾向于用更多的理论来掩饰理解的不足。
二、“形而上学”的沉疴及其症候
彼时中国经济学界还存在两种畸形倾向:一是“过于形而下学的看法”,将政治经济学庸俗化为“发财致富的学问”;二是“过于形而上学的看法”,使政治经济学成为脱离现实的抽象演绎。特别是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在中国的流行,使得政治经济学研究陷入“常识化、技术化同时又玄学化”的怪圈。
王亚南犀利地指出,这种没有历史性格的经济学,本质上是为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提供理论掩护。这些受奥地利学派影响的理论,强调“一般的真理”“在一切时代”“同一不变的真理”,恰恰掩盖了其服务于特定利益集团的本质。更令人忧心的是,这种经济学思维已经渗透到中国经济实践的各个领域,当中国学者们“行所无事的把中国经济当作资本主义商品经济来处理”时,真正的社会经济变革反而被延误了。
在王亚南看来,所谓“形而上学”的经济理论的最大的危害,在于使中国经济学者“对于中国经济本身太隔膜了”,以致于在实践上做出“许多徒劳的努力”。这种现象在当时的中国经济学界相当普遍,研究者或是把政治经济学看作“纯粹与现实无关的学问”,或是当作“与资本主义各国经济变动无关的学问”。最严重的是将其视为“与中国社会经济问题无关的学问”,忽略了理论研究的实践意义。当学者们沉迷于抽象演绎的学术游戏时,中国真实的经济问题却被悬置和忽视了。
三、“中国经济学”的呐喊
基于深刻的理论反思,王亚南在1941年的粤北坪石首次提出了“中国经济学”的构想。这不是要建立一门与普遍经济学对立的新学科,而是要“依据正确的经济理论,就中国经济过渡的转形的性质,采用发展的、全面的及比较的方法,以发现出中国经济的若干基本运动的倾向与规则”。
他强调,“中国经济学”的核心使命是要“扫除有碍于中国社会经济改造的一切观念上的尘雾”。这种经济学必须能够解释:为什么在西方经济学理论看来“理应”发展资本主义的中国,实际上却长期停滞在半封建状态;为什么表面上看似自由的土地买卖和劳动力流动,实际上却阻碍着现代生产方式的建立。
王亚南的理想,是要创建“一种专为中国人攻读的政治经济学”,其理论体系能够“特别注意其论断或结论在中国社会经济上的应用”。这种经济学不仅要说明中国经济是什么,更要指明其发展方向和改造路径。他特别强调,中国经济学的研究必须立足于三个前提认识:认清传统政治经济学说对中国的不利影响;意识到传统政治经济学说作为文化侵略或文化麻醉武器的实质;明白当代政治经济学本身已处于“破碎支离的阶段”。
四、理论巨著——作为中国版《资本论》的《中国经济原论》
《中国经济原论》的诞生,标志着王亚南理论探索的巅峰成就。这部被学界誉为“中国版《资本论》”的巨著,系统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,对中国经济的商品、资本、利息、利润、工资、地租等范畴进行了开创性分析。
与《资本论》研究成熟资本主义经济不同,王亚南聚焦的是“在现代化过程中挫折中的中国”。他创造性地揭示了中国封建地租的特殊性、商业资本的畸形发展、官僚资本的运作逻辑等一系列中国特色经济现象的内在规律。通过这种分析,他成功地说明了为什么表面上具有资本主义特征的经济现象,实质上仍然带有浓厚的封建性质。
尤为重要的是,王亚南通过该著作实现了方法论上的突破。他既不盲目套用西方理论,也不孤立地就中国谈中国,而是将中国经济放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考察,同时注重历史维度的延续性,探究传统经济形态在现代的转型与变异。这种方法论上的创新,使得《中国经济原论》不仅成为分析当时中国经济的利器,更为后来的中国经济研究提供了方法论范例。
这部著作的价值,不仅在于理论上的创新,更在于它为中国的经济改造提供了科学的认识基础。正如王亚南所言,真正科学的研究“是不能凭外观的现象来下判断的”。而《中国经济原论》正是透过表象,深刻把握了中国经济的本质特征与运动规律。通过对商业资本、土地关系、官僚资本等关键范畴的剖析,王亚南揭示了中国经济难以走向现代化的内在根源,为后来的经济改革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参考。
结语
从翻译《资本论》到创作《中国经济原论》,王亚南完成了一场深刻的理论探索。他不仅让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在中国落地生根,更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的先河。这条道路启示我们:真正的理论创新,既需要对人类先进思想的开放吸收,更需要立足本土实际的创造性转化。在今天探索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征程中,王亚南的精神遗产依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。